文/陈芳毓

如果票选“2015下半年最多教育人抱怨的话题”,第一名一定是“行政过量”。

教育部调查发现,访视评鉴、会议研习、公文文书及活动竞赛,是行政压力的最大来源。

今年7月到10月,诚致教育基机会董事长方新舟、台大教授叶丙成、大直高中老师黄益中、瑞祥完全中学主任庄福泰等七位教育人士,不约而同为此撰文发声,动辄数千则转贴。

2.7天一评鉴 工作负担超标

早在2006年,“行政过量”问题就曾登上全国报纸版面。十年过去,透过社交媒体层层分享、按赞,老问题竟然烧出新野火。从9月至今,宜兰等五县市陆续宣布不再配合评鉴规模最大的教育部“统合视导”,台北市等县市支持缩减与缓办,总统候选人蔡英文也出面声援。

开出拒绝视导第一枪的宜兰县长林聪贤直言,评鉴已沦为“形式化”与“造假化”。

行政过量引爆的效应,是行政人员士气低落,导致“行政大逃亡”。

2006年,时任台北市景兴国中校长张勋诚调查发现,民国90~94学年,国中教务、训导、总务主任平均年资仅1.8年,相当五年换3~4人。还有96%教务主任表示,教师兼行政人员,工作负荷太大,续任意愿低。

这个现象如今更严重。2012年,台北市曾发生某国中行政人事未定,排不出课表,开学第一天全校自习的离谱事件。今年暑假,台南市则传出超过20个国小行政团队乔不定,校长们到处拜托老师接主任与组长,“只差没下跪!”

过去长达数十年,行政职大多是教师晋升的光荣之路,老师们还会在参加主任甄试前订做西装。谁能想像,时过境迁,为何行政成了众人回避的“火坑”?

火坑1 评鉴过量 学校被迫造假

9月开学前,宜兰县教育处长文超顺统计出一串惊人的数字:宜兰县学校评鉴多达74项,以每年上课200天来算,教师平均每2.7天要接受一项评鉴或访视;其中,中央部会15项、县府15项,统合视导更占44项,超过六成。

一项评鉴,就要数十页图表与照片,学校得准备三个月到半年。“如果这些工作有益于孩子的学习发展,大家都愿意承担,但一点帮助都没有,”9月中,“教师届奥斯卡奖”Super教师奖得主、高雄市瑞祥完全中学主任庄福泰在得奖感言揭露,为填写评鉴中多如牛毛的表格,主任与组长每天工作超过12小时。

师铎奖得主、彰化县二水国中前学务主任杨传峰也说,晚上孩子在写功课,他就在一旁写计划。有次他在主任LINE群组留言,“11点我还在家里写计划。”有人回传,“别难过,我也在学校写。”还有人说,“别难过,我昨天半夜2点还在写。”

这些计划非写不可。因为每项计划,都左右学校的评鉴分数及补助金额。虽然许多计划补助金额仅有区区数千元,老师们仍抱著“多争取一点钱,就能为学生多做一点事”的心情,熬夜苦撑。行政工作为何愈来愈多?是过去十多年逐步增加的结果。

视导逐年增加 叠床架屋

2003年起,教育部开始每年到各县市访视,了解教育政策落实情形,据此分配中央教育补助款,这就是所谓的统合视导。

随著教育相关法规愈来愈多,如2004年的“两性平等教育法”、2005年的“国民小学及国民中学常态编班及分组学习准则”等,视导项目也叠床架屋、不断增生。地方县市教育局处还会在中央审查项目外,要求学校加码准备,更使行政人员无法负荷。无法负荷的结果就是应付,甚至造假。

彰化县三民国小校长杨恩慈将“应付”评鉴的方法分成四类:“宣导成果照片”(一两张A4纸上贴四到八张照片)、不必“实地访视”的评鉴访视资料(需计划、因应成果照片,学习单、学生作品等佐证资料)、到校“实地访视”的评鉴访视资料(动辄上百个资料夹,并准备简报、会场布置等)及上载资料(将书面文件、影音资料上载教育部及局处网站)。

这些乍看不难,其实繁琐。例如本学期才开学第二周,就有阅读、国防、交通安全、性别平等、家暴、爱滋病、毒品、友善校园等项目要宣导;今年适逢多事之秋,时事宣导爆量,又新增了狂犬病、空污、韩国MERS、八仙尘爆、登革热等。每一项宣导,学生都要看影片或听简报。

但宣导用的都是上课时间,老师非但课赶不完,还得拍照“作成果”;加上评鉴没有考虑区域差异,一个指标全国通用,衍伸出许多荒谬现象。

一位离岛校长说,交通安全宣导的项目之一是遵守交通信号灯。但离岛车辆稀少,连红绿灯都没有,为了拍照,只好商请员警指挥交通配合演出。

又比如,“环境教育”其中一个指标是“二手制服回收量”。但有些学校已改穿便服,不填,会被催缴;填了,就是造假,使老师陷入两难。

评鉴像作文比赛 只求高分

为节省时间,有学校趁开学典礼校长致词,轮流换背板和海报拍照存证,一下是反毒,一下是交通安全,当著学生的面造假。

拍完照,老师要再花40到100小时将资料搭配学生作品,装进一个个资料夹,做成精美的书面访视资料。

日前有一所新北市学校在网络上贴出评鉴的照片,只见偌大的室内体育馆内,排著五列数十公尺长桌,上面依主题摆上数百个资料夹,供学者专家审查,壮观场面仿佛年度书展。

“评鉴是一场作文比赛,”台中市忠明中学图书馆主任陈建铭直言,“不是看谁做得好,而是看谁有办法拿高分!”

庄福泰推测,主管机关的观念是“有拍照=有成果”,但真正将观念落实在教学的老师,却不会被看见。

杨恩慈质疑,“为何需做报告?问题出在不信任老师。”

虽然有些资料可上载网络,表面上环保又省事,但由于学校设备大多不够雪铁龙,网络经常塞车,或传到一半显示“上载失败”,行政人员就一下午被困在电脑前。

宜兰县光复国小教务主任朱尧麟的电脑萤幕周围贴满便条纸,写著密码、电话与联络人姓名。每一张都代表一个专案。

他的社会课,被日本学习共同体大师佐藤学誉为“最好的国小社会科教室”之一。“我宁可花20节做学习共同体,也不想花20节课填这些表。”他对于无法将时间花在教学设计与传承经验,感到泄气。

愿意接行政的老师,多少有改革的理想;如今变成每天应付公文与评鉴,自身难保。

火坑2 7000多份公文 99%是垃圾

另一个使行政触礁的冰山,是仿佛永远批不完的电子公文。

一位国中教务主任告诉庄福泰,过去一年所看的公文量高达5500份,平均一天看15份;完全中学的工作量加倍,庄福泰开学第一周就看了近 180份公文,平均一天36份,一年工作200天,总计要看7000多份公文,但“99%全是垃圾公文!”

这些公文,多是各政府部会的政策宣导,透过教育部层层转发到基层;由于许多单位不看内容,先转再说,常使收件人啼笑皆非。

东莞台商子弟学校校长、宜兰县教育处前处长吴清镛任高中教务主任时,就曾收过“国王企鹅财产编号”公文。

当时台北市立动物园购买国王企鹅,行文到北市政府,再转至财政部编列财产编号,财政部便发文公告全国单位。一来一往间,一页电子公文就成了三页。

近十几年来民意代表气焰高张,民粹当道,来自质询的需求,同样使学校疲于奔命。早上收到,下午就要资料,每周至少一次。

前阵子新旧课纲争议,许多学校就收到“贵校用哪个版本教科书的公文”。这种公文一来,老师就得放下手边工作;在外开会到一半,也被“夺命连环叩”紧急召回。还有国小主任收过“全校洗手台数量统计”和“先总统蒋公铜像数量”的公文,虽不知所谓何来,也只好全校走透透数清楚。

8月苏迪勒台风隔日,多数县市仍风大雨大,学校却须在下午3点前回报灾损。云林县华南国小校长陈清圳冒险出门勘灾,在脸书上贴出山区风雨交加、山路上树木横陈的照片,自嘲在横越“赛道”,“学校应该设议员服务处!”杨传峰挖苦道。

因为公家单位间缺乏统整,也导致学校得反复提供类似的资料。台北市一所国小教务主任先收到“受损房舍统计表”;填完送出后,隔天又收到另一个单位要求统计“受损树木统计表”;新北市一所国小先收到“总统蒋公铜像数量调查”,不久又收到另一个单位询问“蒋介石铜像数量调查”,不胜其扰。

文超顺认为,国小老师被视为公务体系中“最乖”的一群,公部门的政策执行便多推给国小。最近甚至有立委提议,要将学校认养流浪狗的数量列入校务评鉴,引发哗然。

“我们最希望教育部做的,就是挡下其他部会的要求,”杨恩慈说。电子公文虽然快,却也使公文发送变得浮滥,省下了纸张,却浪费了更珍贵的人力。

“速度,没有使我们更轻松,反而更忙碌,”台北市教育局长汤志民也认为学校已被电子公文“奴役”。

火坑3 电脑补救教学 本末倒置

补救教学,也是统合视导中相当重大、繁复的项目。

过去,学校可自行决定如何协助学习落后的学生;近两年,教育部推出一体适用的电脑补救教学测验,各校国英数成绩后35%学生都须参加补救教学。

每年9月,学校先举行前测,确定学生程度;2月与6月再实施中测与后测,了解进步状况。等于同一个人一学期要测验三次,全部以电脑选择题测验。

举例来说,一个1000人的国中,就会有1050人次测验;但一间电脑教室一次只能容纳30人,得动员四位老师点名、排除电脑与网络问题。一次测验,分35节课、动员140人次才测得完;加上得利用上课时间施测,原本学习落后的学生,反而得缺课去参加测验,本末倒置。

位于云林古坑山区的华南国小,因为经常测到一半网络断线,申请“改善网络计划”,却因教育处没有预算被驳回。

庄福泰认为,学生学习落后的原因及需要的补救方式不一,电脑选择题难以测出程度。

他推测,这项政策可能是配合大学教授的研究,才会设计出严谨、却不符教学现场需求的执行架构。在庄福泰发言抨击后,教育部宣布,明年将减化补救教学施测方式,也可用纸笔画卡取代电脑测验。

又比如,为了要帮助成绩后段的孩子,教育部今年推动差异化教学,要求校长与老师参加研习与会议。但是有许多老师反映,讲课的都是大学教授,对国中小教学现场帮助有限,也引发“用国家资源成就个人研究成果”的质疑。这类研习一个月至少一场,正式老师去研习,学生就交给代课老师。不只加重财务负担,也牺牲了教学。

火坑4 总务易被告 宛如走钢索

许多人不知道,学校的修缮与采购事宜,地方教育局处并没有统筹单位,全由学校个别处理,导致学校行政人员还要处理金额巨大、涉及建筑专业的专案,如兴建校舍,从采购、签约、发包到监工,都要老师执行。

一位偏乡国小总务主任说,上任第一年,学校为迁建买了一块8000万土地。他代表签约、变更地目;兴建校舍时,同样由他发包、监工与验收。他每周要上采购法规课程,还要请教有营建经验的家人,校务与班务则利用放学后处理,才顺利完工。事后他才得知,前两任总务主任听说要兴建校舍,就立刻申请调校。

辛苦就算了,但行政法规专业度高,稍有不慎,就可能触法。

2013年,新北市38位校长涉营养午餐弊案遭起诉,人数创纪录,却引起众多争议与声援。因为许多人并非恶意侵吞公款,而是不谙法规才葬送清誉。

新北市江翠国小总务主任朱大维坦言,没拿到标案的厂商认为程序不公,或学生跌倒受伤,家长认为是学校设备问题,就会提申诉,“做总务得常跑法院。”

“我常觉自己在走钢索,”南投县头社国小校长洪旭亮也感到无奈,“不是学校专业的东西,就不该学校做。”

“行政支持教学”何时回归?

诚致教育基金会董事长方新舟借用管理大师彼得‧杜拉克(Peter Drucker)的话,评鉴已严重干扰教学,应全部归零,只做必要的项目。

面对基层反弹,教育部终于在10月中回应,去年起,每年减少现有视导项目15%,两年已合计删减30%,甚至考虑“归零”。明年预计将再删30%。但基层感受却非如此。

目前,行政减量仍是“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甚至“是变本加厉,”杨恩慈直言,明年1月即将统合视导,教育部却尚未宣布删减的评鉴项目,现在,各县市教育局处依旧照去年评鉴项目搜集资料。

“主任,我是一个不尽责的爸爸,”有次,学务主任告诉杨传峰,他也很想回家帮自己的小孩洗澡、陪他读书,“但事情真的做不完。所以每次面对自己的孩子,都觉得好愧疚。”杨传峰当场泪洒教务处。

英国著名经济学家海耶克(F. Hayek)曾说,“通往地狱的路都是善意铺设而成的。”因为不了解基层与缺乏沟通,评鉴没把关,反成拖垮行政的凶手。

主任与组长仍得像希腊神话中的薛西佛斯,日复一日推著行政的大石上山,不知何时才能回归“行政支持教学”的初衷。把老师还给学生吧!而非把力气用在应付层层长官与民意代表。

【本文摘自远见杂志11月号;更多文章请上远见杂志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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