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芳毓、陈信佑

距离茶叙还有十多分钟,中研院研究员、博士生已陆续来到会场入口,大多数是穿T恤、Polo衫的中年男子。这是中研院院长廖俊智自6月21日、上任三个月来第六场、也是最后一场同仁茶叙。

身穿合身西装的廖俊智准时抵达,微笑快步跑进会场,人群仿佛红海般自动分开,簇拥他走向讲台。听众约有120位,夹杂两、三张西方脸孔。廖俊智笑著问,“有人听不懂英文吗?”随即切换至英语模式。

第一张投影片,是知名儿童文学作家苏思博士(Dr. Seuss)的书《Oh, the Places You’ll Go》段落。当廖俊智念到“You can steer yourself, any direction you choose.(你想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时,停了下来,“没错,我们大概是台湾唯一能说这话的研究机构!”全场紧绷像根琴弦的气氛,在笑声中松了。

今年3月至6月,全国最高学术机构中研院一度沦为学术肥皂剧主角,先是前院长翁启惠技转争议,后有院长选举程序疑虑,院士隔空叫阵,“派系”“黑箱”传闻满天,连“重新选举”“废中研院”主张都出现。

5月中,第一高票的廖俊智率先从加州传真公开信,表示无党无派,要求总统确认选举程序,“外界有许多不实的传言,于此亦特别加以澄清。”

周周发新闻,向大众沟通研究成果

有人说,“善于沟通”是廖俊智获选原因之一。他以“家中有事、回家帮忙”,说明接下中研院长的心情。立委反问,“哪个家?”他答:“广义的家是台湾,狭义的家是中研院。”

回台湾三个月来,他已深刻感受到,中研院像棵刚被舆论雷噼的树,此刻最要紧的,是集成内部意见;对外,则要主动让社会了解中研院在做些什么、有什么贡献。

他发觉台湾人重视单向表达的报告,缺乏彼此倾听的讨论,每天中午找研究员吃饭、脑力激荡;一个半小时的茶叙,他讲半小时,其余用来问答。

去年一整年中研院只发出20多篇新闻稿,多为争议声明;但今年8月后,公关组从一人增至三人,周周发新闻稿,沟通研究成果。

前天文及天文物理研究所长、院士贺曾朴肯定新做法。副院长周美吟形容廖俊智“非常energetic(精力充沛)”,有时傍晚6点半还召集会议,“中研院的确该动起来了。”

中研院在挑战中选择了廖俊智,而廖俊智则是决定回家接受挑战。苏思博士的小书,谈的正是困难时抉择的勇气,“Your mountain is waiting. So……get on your way!(山峰正在等著你征服,起程吧!)”书中最后两句话,是给中研院,也是给他自己的。

廖俊智在美国留学、工作30多年后回台湾,对这个社会、对中研院有何观察?又有哪些事情想推动?以下是专访精华:

不该只用“商机”衡量研究影响力

《远见》问(以下简称问):回台湾三个月,你最忙的是什么?

廖俊智答(以下简称答):3月到6月,中研院遭受很大的关注。我希望跟院内同仁沟通,“为什么我们做这么辛苦,别人无法了解?”

台湾社会对研究人员比较不了解,研究人员也比较不晓得社会的期许跟规范。

做研究不像开公司,可以每年算业绩,做研究是一个长期的投资,也不见得能够成功。如果每年算KPI,会把人眼光变小,追逐枝微末节的题目,无法激发创意和热忱。

社会需要了解,不是每一种人都要做同样的事,或接受同样的标准;每个人该有不同的标准,就像举重选手跟篮球选手的训练是不一样的。

这几年,科学从基础到应用的时间缩的非常短。例如生技医药发现一个技术,大家马上就想像10年后会有新药,似乎把商业化变成影响力(impact)的标准。

但我不太赞成以“商机”来衡量研究的影响力,该用它对社会的嘉惠程度(benefit),像是“救活了多少人”“节省多少能源”“创造多少就业机会”来衡量。

问:你长期在海外,回来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答:我回来前并没有什么幻想,遇到的问题大部分都在预期当中。唯一比较意外的,是会议比我想像的多一点。

我几乎每天都在开会,9点上班,晚上6、7点才开始批公文,7、8点下班,但东西带回家继续看。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开始做自己的研究。

另一个比较意外的是,台湾社会比较不习惯讨论。大家会提问,但提问是为了表达意见,不是讨论。我希望有像是脑力激荡的讨论,讨论就算最后没有共识,但还是可以厘清问题。

大考题目上报,台湾教育过于关切枝微末节

问:中研院因为浩鼎案受到很大冲击,至今有哪些后遗症?

答:当然有后遗症,大家对技转这件事,充满疑虑跟焦虑。从外面人看,觉得疑虑,里面的人很焦虑,想做却又不敢做,感觉做了会无意间触犯什么法条。我想社会需重新检讨,技转的用意做什么?研究人员如何合理从中取得一些奖励?

我上任后,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中研院智财技转小组,建议参考美国做法,所以小组就组团到美国考察几间名校,把法规制度带回来。

我从报上看到,有人说台湾教授不行开公司,美国教授可以。其实美国教授也不行开公司。

美国教授可以持有股份,当共同创办人、当顾问,但不能在公司任职或参与经营。美国大学规定,教授每周5天可有1天到业界当顾问,这部分收入不需缴给学校,但是要揭露。

但有两种情形例外:一种是教授跟学校请假期间,可以去业界任职;第二种情形是,研究不那麽发达的学校,可能网开一面,让教授去开公司。

问:你觉得台湾的研究环境跟美国的差异在哪里?

答:美国整个社会并没有每天盯著研究员发表了多少论文,当然也是因为美国社会比台湾大好几倍。

我常说台湾是地方小,回音很大,一个人讲话就很吵,美国因为大,所以就发散出去,报纸上讨论学界的问题其实很少。

从好的角度来讲,台湾很重视教育。我们国中、高中大考题目会上报,美国绝对不会写哪间学校考了什么。

我没想到30多年回来,报纸还在报大学入学考试作文题目是什么,今天数学考得多难多简单,物理化学考什么趋势?这个很奇怪,台湾社会对教育关切到枝微末节的地步……有些关心是好的,但有时候爱之、害之,所以不要太过关切。

研究人员也是,不需要盯著研究人员,今天做什么、明天做什么,有什么KPI、预计什么时候成功?

基础兼顾应用,把研究做到世界最好

问:到中研院后,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答:这要牵涉到“优先”和“紧急”。“紧急”是马上要做的事,比如像解决智财的事,才不会有人误踩红线。“优先”则是很重要,但不见得很紧急,但做好以后,20年后人家会觉得中研院很棒。

优先的事,是把中研院回归基础研究,但兼顾实际发展,把研究做到世界最好,且重质不重量。以基础研究为主,就不会一直想去发表小篇论文。

中研院有1000个研究员,有些人做应用,大部分还是做基础,有些人两个都会做。我跟同仁强调很多次,并非要一个人同时做基础和应用研究,可以一段时间只做基础研究、不管应用。

以前想法是,基础研究跟应用研究是完全分开的。以我来看,nothing is more practical than a good theory(没什么比好的理论更实用),最基础的东西,最容易应用;就像地基打得好,大家都抢在上面盖房子。

研究的“有用”,不见得是社会你我的“用”,也不见得是赚钱、变成产品的“用”,也可能是解决大家思想上的“用”,现代文明很多都创建在这种“看似无用”的事情上。

两、三年前,我们有个很有名的院士张益唐,在美国取得博士后,七年找不到工作,只好去速食店打工。结果,他证明出数百年无解的数学问题,轰动全世界,大家为他鼓掌叫好。假如真正能解决学界这种公认难解的问题,也是会被肯定,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人才断层非台湾独有,创造重视研究的环境

问:这几年高等教育碰到人才断层问题,中研院是否也面临同样问题?

答:人才断层不只是中研院问题,也是全台湾,甚至大部分已开发国家的共同问题,除了美国。因为全世界好的人才都往美国去。

人才问题并非台湾独有,台湾不需要过度自责,我们要看的是,如何在短期内要吸引更多人才到台湾来,中长期则要想,怎么样鼓励年轻人向学。

短期,要创造一个环境,让全世界认为台湾是重视人才的地方。我们希望全世界了解,中研院能提供非常好的研究环境,要求成效,也信任你的能力。无论中研院或大学,都应该打造这样的环境,而不是要人才一天到晚写报告。

长期,要让年轻人觉得,念博士前途是光明的,但台湾现在没有这样的氛围,“博士卖鸡排”新闻多耸动,工商界也一直说学用落差。我倒觉得,学术界训练的人才是要训练做事、解决问题跟思考、独立判断的能力,而不是职前训练。

博士需要与人沟通,包含口语的表达或是写论文,需要很好的写作能力,这些都不是学士阶段可以受到的训练。但是年轻人只是看到“念这个将来找不到工作该怎么办”。我并不是说要重视学位,而是要明白,学习过程中所受到的训练,比学位本身还要重要。

中研院也遇到挖角问题,这跟台湾整体薪资结构偏低有关。但这是“重要”,而不是“紧急”,没办法在几天内解决。我们饼就这么大,宁愿集中资源来找最好的人。

【本文摘自远见杂志10月号;更多文章请上远见杂志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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