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影响力新视野  图/文:Dr.Phoe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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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中对于精金的试炼,就好比逆境中对强者的淬炼一般。"(托尔斯泰)

在纽约当牙医,其实不只是被恶老板欺负而已。

纽约是个奇妙的牙医城,牙医数量总是多而又多,但永远找得到工作,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政府保险给予得当(不像加州州政府年年破产),给予弱势的补助比美国其他州来的完善,也因此而形成了比其他州还来的多的牙医饭碗。其中一个例子,便是鲜少有人注意到的,疗养院牙医。

会住进纽约政府的疗养院的人士有百百种,有些人是天生下来拥有严重的基因缺陷,而导致的残疾,可偏偏父母本身经济并不宽裕,实在是没有多余的财力来照顾这样一辈子得和医院为伍的孩子。又或者,是已经走过一辈子,钱财该给的给,该花的花,一直到终老,儿女远在他乡,只能住进疗养院的年迈人士,说难听一点是等死,说好听一点,是平静安稳,不劳烦他人的度过最后的日子。在美国侍奉双亲的概念不似亚洲,很多美国父母在子女成年时直接宣布让子女经济独立,再也没有任何养育之责,要继续升学继续打拼还是环游世界通通与父母无关,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但想当然尔,父母到终老时,自然也不苛求儿女日夜照顾或是搬去跟儿女住,自己的生命自己决定。你可以说这样的互动显得有些凉薄,但这就是美国的老年文化。

不过我认为在疗养院里最辛苦,也最难以适应的,通常是那些没有预期自己会进来的人。生命有旦夕祸福这句话,对你我来说或许只是一句俚语,但对某些人来说,却像是老天开了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可能是车祸、可能是忽然并发的绝症、可能是遭难,但无论如何,原本安稳的人生忽然碰到一个休止符般的嘎然中止,从此必须和医药和病榻为伍,领政府的福利维生,就这样度日如年般的过下半生,是许多疗养院中患者的写照。

纽约州政府规定只要有任何人进来疗养院,都必须在一个月内被牙医检查,确认没有任何的问题。我在纽约当时兼了三份工作(包括色胚老板在内),其中一项工作,便是到疗养院里替这些病人们看牙齿。那是位于皇后区的一家疗养院,位置僻静安全。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会拿到一张长长的病人清单,一个一个去查房探访。每层楼的病房安排也有巧思,越高楼层的病人,通常病情越严重,比如脑死或是真的快要走,都会放在最顶楼。反之有些人只是来疗养院做复健大约三到六个月,则会在二楼。总之用另一种方法来说,住的越高,表示离天堂越近。而越低楼层的病患,则越可能离开这里。高楼层的病患许多都是半植物人或完全脑死状态,打著点滴维持养分。这样的情况下牙齿状况通常根本不会有什么问题(根本没机会吃糖更没机会蛀牙)。反倒是一天到晚吃著零嘴,跑来跑去的二三楼病人,会三不五时需要补牙洗牙的,我们也都会安排时间回来就诊。

于是我在这里遇到安琪。

安琪是个非裔美国人,其实她身材很好,为人害羞内向。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记得她穿著小碎花的白色裙子,坐著轮椅,膝盖上放著她以翻阅无数次的圣经,头发也自行梳理成麻花辫。见过几次面之后,每次安琪都会客气得在轮椅上和我打招呼。虽说安琪已年过四十,但看的出来她保养得当。不敢说是国色天香,但绝对可以说是小家碧玉。和我见过许多大嗓门,行为处事十分豪放的非裔黑人相比,安琪那不爱麻烦人的客气风格,讲话声音细小,却反倒吸引我的注意。

安琪来就诊的时候,我正好在帮她准备制作假牙。制作假牙的时间不短,要调要修,就这样顺道聊起天来。而由这些琐碎的聊天过程中,我才慢慢拼凑出安琪凄美的故事。

在旁人眼中,安琪或许是个人人称羡的幸福妈妈,有对极为可爱的儿子女儿,目前还在念小学,体贴懂事之余,还会帮忙做家事,是她的心头肉。安琪和老公结婚多年,一直都是幸福美满。两人虽说称不上是富裕之家,但却也是中产阶级,互相扶持,维持著这个美满的家庭。

但是,就如之前所说的好景不常,一场车祸,让安琪的下半身完全瘫痪,而且没有复原的可能。这消息对于安琪一家人来说有如晴天霹雳,平日里所有事情一手包办的妈妈,忽然之间连自理能力都有困难。而且因为车祸的关系,安琪长时间都得忍受身上的剧痛,甚至是吃止痛药都难以消除的那种疼痛,从此伴随著她,而且完全没有离去的迹象。

我和我的助理在听著这样的故事时,两人都惊呆了,毕竟安琪是那麽的蕙质兰心,体贴人意,如果不是她告诉我身上的这些疼痛,压根儿完全看不出来。这和我们见过许多一点点皮肉伤就惨叫个没完的病人,有著天差地别。

"可是医生,你知道吗?我觉得最痛苦的不是这些。"安琪看向我的眼睛,声音细小,但坚定的告诉我。"最痛苦的,是我成为我家人的累赘,而且还是在我最爱的人面前,不但失去了照顾她人的能力,反倒是连上个厕所,都必须麻烦别人的累赘。"安琪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跟著流了下来。

"我一直是那个照顾全家的妈妈,但忽然间,我什么事情都得麻烦他们,都得连累他们,我过得很痛苦,我最讨厌麻烦别人,但我却不得不在任何事情上都麻烦我的丈夫和儿女。那阵子我恨极了我的无能和懦弱,整天以泪洗面,我不能控制自己的痛苦时,就只能读圣经来安定自己的心。"安琪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最后我想通了,为了不给别人制造麻烦,我选择离开,虽说我家人严重抗议,但我还是坚持,自己主动要求住到疗养院里面来,为的就是不要增加我家人的任何一点负担。"

我傻眼了。疗养院里面有著多少人是被家人遗弃,被亲戚拒绝,被社会丢下的人,不得已才住到这里,多少人都渴望著能够住在家里,不然谁会真的想来疗养院这样冷冰冰的地方?但安琪却告诉我,是为著不脱累家人的缘故,自愿的住进来。对她来说,车祸的确是一场大悲剧,但她不想因为这场已经影响她人生的悲剧,也顺带影响她的家人。我慢慢才了解安琪的角度,毕竟她万一临时需要医疗帮助、又或者是跌倒,总不能叫先生一天到晚迟到早退来照顾,连累先生的工作,又或是儿女的成长环境。她放弃能和家人住一起的舒适温馨,好让这场车祸连累家人的程度减到最低,一个母亲的心,总是把家人放在第一,即便自己承受痛苦,也甘之如饴。

"那他们,多久来看一次你呢?"我一边处理安琪的假牙模型,一边问道。

"其实,每天。"这回安琪又恢复了她腼腆的笑容,害羞地回答,"我总是叫他别舟车劳顿的累著孩子来这里看我,但他坚持每天傍晚还是要带孩子们来。下雨下雪,从不间断。虽说我们没住一起,但我知道他们生活上的大小事情,从没缺席。"

我想起了每对夫妻都在婚礼上所说的那段誓言,"无论好与坏、无论生病或健康、无论贫困或富足,我都答应在你身旁,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的人成千上万,但实际执行的又能够有多少?又有多少的爱情,是真的禁得起人生的考验和淬炼?我看到安琪说我爱你的方式,是无私的不拖累,毅然决然地离开,不让我的悲剧影响你和我们孩子的生活。但另一方面,我也看到安琪的先生,爱她的方式,是全心全意、忠贞不二地守护。你不能在我身边无所谓,但我不容许你在我们的家庭里缺席,从孩子的成长中淡出。昏定晨醒,每天我都要见到你,用我们家庭的爱之网把你紧紧拴住,不让你有逃离的机会。

许多人看来这或许是天大的悲剧,可在我看来,我看到的是比罗密欧与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来的可贵的精金爱情。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金子如此,感情毅然如此。在这个小三小四小王当道的年代,最奢侈的爱情不见得是名牌包或是手工巧克力,而是在患难中不离不弃,数十年如一日的始终如一。

 

"上帝给我的祝福真的很多,我其实是幸运的。"这是安琪在离开诊所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而那一霎那,我才忽然发现,不知道曾几何时,我的眼眶早已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