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玛利、林玲莹
知名浪漫爱情小说作家琼瑶的住家,隐身在台北市忠孝东路闹市里。小小巷弄里的咖啡厅、餐厅,颇有名气,吸引大批人潮大排长龙,人声鼎沸,车流不息。
但一推进铁门,进到被琼瑶昵称为“可园”的住家,四周高高的围墙,将喧闹阻隔在外。
这里原本是台北郊外,今年79岁的琼瑶已在这里住了近40年,不管围墙外如何改变,她仍数十年如一日的持续创作。
可园里有偌大花园,其中一株火焰木,高耸入天,最为醒目。这是当年琼瑶与先生费尽工夫,从深山搬运回家,成为花园中的主角。从一楼平视,只见林木蓊郁,直到琼瑶书房的六层楼高往外望,才会惊见火焰木树顶一株株小火焰,簇拥著花心,红红火火的花朵在骄阳下绽放。
这颗满树红花,恰是琼瑶对人生的注解:“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
如果不是因为结褵38年、亲密爱侣平鑫涛失智、中风、到仰赖插鼻胃管维生,琼瑶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接受媒体专访,谈的内容也不是小说作品或电视剧、电影,而是严肃的生死议题──善终权。
年近80再谈爱 写亲身经历
9岁开始写作、25岁成名,说琼瑶影响了好几代华人的爱情观,一点也不为过。
1963年琼瑶出版第一本小说《窗外》,禁忌师生恋,轰动一时,第一年即再版65次,发行量超过百万本。之后她陆续创作《烟雨蒙蒙》《几度夕阳红》《一帘幽梦》《我是一片云》《水云间》《梅花烙》《还珠格格》等,并改编为电影或电视剧,持续创作超过50载,出版了65本书。
在60、70年代的台湾,不少女性可说人手一本琼瑶小说。作家蔡诗萍曾说,高中时心高气傲,但为了与文艺女青年交流,不得不看琼瑶。作家张曼娟记忆中的母亲形象是“5岁那年,母亲摊开一张张报页,有时浅浅微笑,有时悄悄垂泪,读的是琼瑶在报纸连载的《紫贝壳》。”
在台湾经济起飞的70、80年代,乡下女孩纷纷到工厂当女工,过著枯燥的团体生活,最重要的娱乐也是看琼瑶的电影。
就连目前20、30岁年轻人也深受她的影响。《还珠格格》电视剧第一、二部于1998、1999年播出时,当时学生都赶在8点前写完功课,否则妈妈不准他们看八点档的琼瑶连续剧。
如今,年近80岁的琼瑶,再谈爱。最新著作《雪花飘落之前——我生命中最后的一课》,不是虚构小说,而是她的亲身血泪。描写的是最爱之人罹患不可逆的绝症,该如何学会放手?
她把过去12年来照顾丈夫、皇冠出版社创办人平鑫涛,从失智、中风、到插管卧床的过程,详细记录在新书中。她写到:“一对恩爱的老夫老妻,如何面对‘老年’‘失智’‘插管’‘死亡’的态度,是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过去出版数十本书时,夫婿都在旁陪伴。如今这一本,他却躺在病床上。琼瑶在书中序言写到,平先生长住医院后,生活里没有他,常让她生不如死。
而平鑫涛在健康状况还好时,曾留下书信给家人,放弃急救插管,希望自然而死。琼瑶本想执行他的愿望,但他的子女反对,还是插管了,如今过著不生不死的日子,毫无尊严,也让她深深懊悔。
有一天半夜,他梦见平先生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写!”“把你生命中的这堂课写出来!”“我用我的生命在帮你这本书催生,你有这个义务与责任,为了我和我遭遇同样命运的老人们……。”才让她动笔写这本书。
琼瑶称这本书是她生命中最后的一堂课。为了这堂课,一向过著宅生活的她,破例接受《远见杂志》专访。这本书,她不只为平鑫涛而写,也是为了全社会而写。以下是专访精采内容:
导善终权 破例接受专访
《远见》问(以下简称问):这本书涉及敏感议题,家人分两派,你反对插管,另一派觉得该插?为什么还坚持出书?
琼瑶答(以下简称答):这本书,在我的想法里,它远远超越个人。我是要给整个社会看的,因为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用我最诚恳的、强烈的、真正的感情来写这本书。这几年,面对衰老、失智、插管、死亡,我一步步走过来,我要让整个社会知道这件事多么重要。
我在3月12日第一次在脸书po文(讨论善终权、宣示自己放弃插任何管子维生),意外引起很多网友留言分享,好比妈妈要插管,儿女却不同意,或者相反,造成亲生母子分裂;还有兄弟姊妹意见不合,最后情感撕裂。
这个问题会撕裂家庭的感情,所以我必须及早地教育下一代和伴侣,什么时候该放手。
我想任何人看了(书),都会知道我有多爱平鑫涛,多么不舍、我们夫妻相处是怎么样的温馨美好。在这种情况底下要放手,是多难的一件事。但这是必须觉醒的一刻,要学习什么时候该放手。
如果不放手会造成什么样的悲剧?现在台湾有十万多名卧床老人,像鑫涛这样,躺在医院,什么都不能做,连自己翻身都不能,一天要抽三次痰,要定期换鼻胃管。
鑫涛第一次插鼻胃管的时候,醒来后奋力想拔掉,一直跟我说,“开刀!开刀!”他以为插鼻胃管是给他开刀,责备我不应该给他开刀。
那次插管是发生在我离开的两小时,回去时已插管。一个失智的人,帮他插鼻胃管,他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只晓得,痛苦来了!他搞不清楚痛苦哪里来?
呼吁及早签立“自主声明”
问:这本书是给全社会的,有哪些重点?
答:这本书最重要的就是谈善终权,人活一辈子,到最后对自己的死亡没有办法选择,只能任人摆布,这太没有人权、没有公理正义。
鑫涛是写下希望怎么样子(临终医疗处置),最后我都没有帮他做到。我愧对他,唯一能够回报的,是写这本书让所有人知道,人应该有善终权。
很多人说插鼻胃管很简单,不痛,我希望每一个说这句话的人,都自己去试一次。
我有天接到一封信,他告诉我亲身插鼻胃管的经验,他是昏迷状况下被送到医院,醒来后就发现有异物在身体里,从鼻子到身体里,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他立刻就把这个东西拔掉了!
我书中写到一个网友,母亲糖尿病,先是失明,然后截肢,到全身瘫痪被安养院强制绑手无法自主自理,只能插上鼻胃管,他为母亲签了不积极治疗同意书,医生和周遭却用“不孝子”的责备眼光看他,现在这个病人躺在安养院里五年,不生不死。病不会好了,还是用鼻胃管灌食维持生命。
善终权,应该超越子女、伴侣对你的爱,超越法律,超越医生可以做的决定,这是你的个人权利,要你自己做决定。
台湾已经通过《病人自主权利法》,即将于2019年1月实施,我呼吁每个成年人,趁健康时立下“病人自主声明”。
问:在危急关头,医生通常请家属决定插管与否,你认为医生应该做什么事?
答:我认为医生要明确告诉家属,病人是否患了“不可逆的绝症”,如果插管可能拖延“善终”的时间有多长?在这“拖延期”,病人会面对多少痛苦?让家属清楚病人“插管”是不是残忍的爱?
现在医疗体系也有问题,这么多的长照中心,一个房间容纳20个老人,往往只有两三个看护,怎么来得及照顾?这些老人是不是真的没有人权?他们贡献了一辈子,为了儿女、家庭、社会,到最后在长照中心走掉。
现在的法律很奇怪,怀孕产检如查出孩子是不健康的,可以合法堕胎,我称它为“安乐生”。那帮助一个痛苦的病人解脱,是不是也是人道主义?既然可以安乐生,为何不能安乐死?
我相信子女都是爱父母的,但在这个爱之中,要学习什么时候该放手。我这本书也写给天下的子女看。
我曾在脸书上做了一个虚拟民调,如果医生告诉你是绝症,你愿不愿意插鼻胃管?或任何加工的管子来维持生命?民调只做了一天半,有5000人进来投票,80%的人不愿意。我呼吁医疗相关机构,也真正做一次民调。那样,才能唤醒民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问:以你照顾平先生的经验,你认为照顾者需哪些协助?
答:因为鑫涛失智,我把市面上关于失智的书都看了,没有一本描写亲身照顾失智的人所面对的问题,我是第一本。我中间写一句话,“我需要帮助!”
当我发现他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还要那样子去照顾他,这种苦,让照顾者永远在挫败感之中。医师跟我说,每次她看病人,五分钟就够了,但是看照顾病人的家属,起码要15分钟。
我觉得我们现在缺乏失智症家属的帮助机构,我们有自杀防治专线,但是就没有失智专线,告诉家属如何应付突然发生的变化,如何应付照顾的压力。
当你发现他把你完全忘了,不知道你是谁,那一刻,我说“天地万物,化为虚有。”对我来讲,我爱你一生,最后你不知道我是谁。
问:你每天都会反复想著他把你忘了吗?
答:没有,我们谈的是负能量的事,但是要用正能量的情绪面对。医生证实他患了失智症那一天,我哭了一夜,隔天告诉自己,如果我都不能帮助他,谁能帮助他?所以我很感谢我的儿子、媳妇跟两个孙女,我们做到了全家一条心。
我书里写到,我们会和他玩买卖画画、“金锁,银锁,卡拉一锁”(注:食指顶掌心,数数抓手指的游戏),他就会逃呀,他一直到最后都会跟我玩这个。
尊重善终权 笑看死亡
问:在平先生生病前,你有想过老?
答:鑫涛大我11岁,我曾经约他,某年某月某日,两个人都老了,如果其中一个生了绝症,我说我希望一起死,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欧美实行安乐死。但被他骂回来,他说,生是自然而来,死也要自然而去。他希望“自然死”,绝不加工。
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一直最担心的是我,我的媳妇琇琼、我的秘书淑玲都被鑫涛约去单独谈,他说若他先走一步,一定要照顾妈妈,不能让她自我了断。
问:很多人因为亲人去世或病重,而对人生改观,你现在的人生规划?
答:我已经快80岁,把健康顾好,享受家庭团聚的温暖对我来说最重要。
我还有出书计划,如果再写小说,我想我会跳出生死问题,写一些让我快乐的东西。这本书已很沉重,这是我生命里学到的一课,如何尊重生命,尊重善终权,笑看死亡。别把死亡想成悲剧,这是你一定会面对的。
【采访后记】
她用爱漂亮对抗老化 谈生死也不忘浪漫
琼瑶是知名作家,其实个性腼腆害羞,却又很温暖,很珍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一见到《远见》记者来访,她亲昵地握住记者的双手,采访侧录时,还不忘叮咛要舍去不好看的角度和NG画面。
“我很爱美唷!一张很不漂亮的照片见报,我会呕上三天!”她俏皮的说。年近80岁的她,用“爱漂亮”的正能量,来对抗老化。这一天,她脸上画著淡妆,一袭亮红色的棉麻上衣,将她衬托得光采优雅。
她忆起妈妈总是叮嘱,女孩子要把自己打扮美美的,她即使在家写作,也一定会画眉毛。她也一直坚持女性要经济自主,财务跟先生分开。这样一个爱美、自尊自重的女人,对生死的想像也是浪漫的,一如她提倡的“尊严生”“尊严死”。
【本文摘自远见杂志8月号;更多文章请上远见杂志官网:https://goo.gl/5S7h4Y】
【立即购买远见杂志8月号:https://goo.gl/prxAs7】
Polygon recent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