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涂翔文
即使不同的时代背景或题材,他总以凝视角度出发,渐渐放大成对天地众生的温柔观察;既延续著儒家的情理传统,又神似于道家精神层面上的豁达自在。
去年,纪录片导演杨力州为金马奖五十周年延伸拍摄的纪录片《那时.此刻》,影片其实透过金马奖的发展为经纬,勾勒的是近半世纪以来的台湾影史。那时拍摄到了最后阶段,突然杨导在脸书上问著:“有没有认识看台湾新电影看到感动落泪的人?”我随兴地回复他,提及自己每看《童年往事》就会忍不住流泪的事情。没想到胡里胡涂的,竟被他抓去访问,溯及了将近20年前第一次看侯导这部经典作品的回忆,才更清楚明白这部片与侯孝贤导演在我心中的重要位置。
台湾电影的一座高峰
坎城早就欠他一座大奖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由衷地觉得侯孝贤是放眼全球影坛,排名数一数二的电影大师。所以,当坎城影展颁给他与最新作品《聂隐娘》一座最佳导演奖的肯定,纵然值得高兴,但我总觉得这比较像是坎城欠他的,老早在《戏梦人生》、《好男好女》、《海上花》或者《千禧曼波》,都应该颁给他一座大奖了。
看著脸书上,绝大部分比率都是电影圈朋友们欣喜若狂的“洗版”庆贺文,我比较想知道的是,年轻观众们有感吗?除了舒淇的国籍乌龙、红毯礼服,他们对于侯孝贤之于台湾电影的理解是什么?看过任何一部侯导电影吗?甚至他们是不是和国发会的长官一样,觉得最可惜之处是《聂隐娘》没有“结合文创”的长吁短叹?
我不知道这位在国际影坛上早已被普遍视为“殿堂级人物”的导演,在大部分只爱看《复仇者联盟》系列的年轻影迷心目中,究竟是什么分量?或者根本印象模煳。对我而言,侯孝贤始终像是台湾电影的一座高峰,巍峨耸立,深藏不露,同时也难以超越。
从七○年代踏入台湾电影圈,侯孝贤先跟随经验丰富的李行导演,从传统片场里的“师徒制”开始传承学习。在后来所谓的“台湾新电影”开始之前,他接续著当时以琼瑶小说为首的爱情片“三厅电影”风潮,启发变革,拍出兼融偶像卖点与写实元素的清新小品,像钟镇涛、凤飞飞主演的《就是熘熘的她》,以及《在那河畔青草青》等,多半是带点喜剧味道、轻松可爱的恋爱戏码。谁说侯导不会拍商业片?回头看看这些早期作品,更能检视他在创作里的脉络,从商业思维走向个人艺术风格的淬炼,绝非一蹴可几。
1983年,他与万仁、曾壮祥改编作家黄春明不同的短篇小说,拍出《儿子的大玩偶》,与《光阴的故事》接连燃起台湾新电影的曙光。然后,从《儿》片转至后来的《风柜来的人》、《恋恋风尘》、《童年往事》等作品,侯孝贤很快就创建起全新的影像风格,迅速地跳出传统通俗剧叙事电影的逻辑,进入另一个不同阶段的写实美学。
一切看似气定神闲
却有更多情绪在流动
对我来说,他的电影绝非只有简单的“长(时间)镜头”、“固定镜头”几个专有名词的刻板印象,即使不同的时代背景或题材人物,他总能以近似于俯瞰般的凝视角度出发,渐渐放大成对天地众生的一种温柔观察;既延续著儒家的情理传统,又神似于道家精神层面上的豁达自在。
在我自己的经验里,也是从懵懵懂懂,到后来可以著迷似地搜罗他所有作品反复欣赏,心领神会。我和侯导电影的“一见钟情”,始于八五年的《童年往事》,看了不知多少回,我总是将片子里的阿孝咕移情到自己与已逝祖母之间的记忆,不仅是怀念的孺慕之情,更是生命中初次接受到“死亡”的洗礼。电影里并置著三场死亡与少年的成长,即使画面冷静节制,却永远都能撼动我的眼泪。从此,我明白什么叫作真正的“写实”,电影原来可以这么深刻地捕捉人的生命,我成了侯导的信徒,也开始关心起他在国际影坛一步步声誉日隆的崇高地位。
八○年代,台湾本土影评以侯孝贤借题发挥所激起的“拥侯”、“反侯”论战,我年纪还小,未能赶上;到了九○年代后,从《悲情城市》的金狮奖,《戏梦人生》、《好男好女》接续“台湾三部曲”,到《南国再见南国》、《千禧曼波》的直视当代台湾社会与世代差异;忽而又转至《海上花》诠释18世纪、上海青楼的华丽颓唐,后来还分别赴日、法拍出《珈琲时光》与《红气球》。镜头虽移往不同的国家地域,却仍是声气相投的风格延续。在侯导电影里,一切看似气定神闲,却有更多的情绪、欲望、人性、悲喜从中流动著,年纪愈大,生命经验愈丰沛,就好像愈能抓住他每格画面里的千丝万缕。
拍起电影时的侯孝贤,专注而坚持,但平日所见的侯导,一直像是温煦的长者,从来都是台湾电影的精神领袖。
他心目中的武打风格
待你自己一探究竟
记得10年前在韩国釜山,当时是为庆祝台湾新电影二十周年,影展主席带了一堆重要人物请整批台湾影人吃饭喝酒,韩国人个个酒量超好,只听到侯导吆喝了一声:“大家来,不能丢台湾人的脸!”一群后辈导演纷纷上来接招敬酒,后来自然是醉成一片。他接连做了台北电影节、金马影展的主席,不仅为两个影展捍卫自主性,也成为每回邀来所有外宾时大家最渴望追逐合影的目标。遇到后进有需要,侯导也不吝于出手给予意见,侯季然的《有一天》和钮承泽的《军华乐园》,都看得见他的指点痕迹。
这十多年来,我最难忘一次与侯导闲聊长谈的经验,话题正好就是《聂隐娘》。从武侠片的类型传统,聊到他心目中的武打风格比较接近日本武士片型,他甚至还仔仔细细地描绘了聂隐娘如何从深邃洞穴中逃出来的一整场戏,他打算要怎么拍。看著侯导上台领取那座最佳导演奖,没有过多的激动,还是一派老神在在的淡定,除了欣慰,我最渴望的还是投影光束射在大银幕的那一刻,期盼早日看见《聂隐娘》的真貌。因为电影本身,永远比那些纷纷扰扰的风花雪月,来得重要;关于侯孝贤的一切,文字再多也不足道尽,请从他的电影里, 自己一探究竟。(本文作者为知名影评人,本刊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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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侯孝贤,一直都是侯孝贤 从那一段《童年往事》到《聂隐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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