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在纽约世贸大楼911事件身亡的哥哥)
【草根驻纽约特派员 /江汉】
当被劫持的飞机撞上第一栋世贸大楼之前,我还拨了通电话给他,想给他一个惊喜,因为我打算送他一份他期盼已久的礼物,但电话却无人接听,心想既是惊喜就没留话给他。不久之后,就听见世贸大楼被撞而起火燃烧,我惊骇得四肢发抖,接著我疯狂的到处找他。因为他通常都是八点半之前就上班,而他的办公室就在九十五楼,我一直没接到他报平安的电话,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他不可能不与我联络。随后第二栋大楼被恐怖份子攻击,我的公司立即驱散所有员工返家,由于同事们都知悉我在找他,因此不准我往下城去。当同事们陪著我随人潮像逃难一般的快步走在皇后大桥上时,我频频向右后方回首,放眼所及,除了一片烟硝弥漫外,熟悉的世贸大楼已经消失了,我再也无法控制泪水,而心也一直往下沉。当我花了六个小时走到家门时,我全然崩溃,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承受失去手足事实—-而他是我的大哥。
我和他相差八岁,他在家中排行老大,我是老幺,介于我们之间,我还有一兄,一姊。也不知当年父亲在为我们命名时哪来的灵感,给他取名“淮”,为我取名“汉”,意即淮河,汉水。十岁以前,我对他是没有什么记忆的,我上小学二年级时,他即离家北上就读师大附中;但我从小就崇拜他,因为他口才出众、相貌帅挺、聪明善体人意且具有领导能力,所有亲朋好友的赞美几乎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虽然一向调皮捣蛋,但却是十分照顾弟妹。我姊姊“萍”曾告诉我,读小学时他总是帮萍姊送盒饭去蒸,有一回在经过操场时,不小心把萍姊的盒饭打翻了,饭菜洒了一地,他就把自己的盒饭放进萍姊班上的蒸饭架里,等到萍姊中午发现自己的盒饭不一样时,跑去教室找他,却见他笑咪咪的正用筷子很仔细小心的挟饭菜,在他嘴角还留了一些土黄色的沙粒,一付不在意的样子问萍姊:你今天换了个大一点的盒饭,吃饱了吧。又有一回我的二哥“浩”在外头受小朋友欺负,他冲出去保护浩哥,结果他额头反而被打破了,鲜血直流,为了让浩哥放心,他还傻乎乎的就著巷口的井水冲洗免的回家挨骂,事后被爸爸知道了,还是依照家中的老规矩他被狠揍了一顿。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一直就像英雄一般。
他十八岁那年,因为联考不尽理想,回到南部家中准备重考,我们同住一个房间,照理说那个年龄的他成天忙著读书、打球、交友都来不及,哪里会甩我这个半大不小的毛头孩子,然而就在那一年中我们创建了深厚的感情,其实我们俩的个性截然不同,但却默契十足,形成了最佳拍档。
我十四岁那年,爱我们至深的母亲因病逝世。我永远忘不了母亲走的当天 我在学校上课,讲台上的国文老师正在解释“失恃”意即失去母亲的孩子,此时我瞥见他含著眼泪走进我的教室,向上课的老师表明要带我回家,我心中就有预感母亲已经过去了。我立刻冲出教室,他过来紧紧抱住我,我把心中的悲痛、不平都借由双拳狠狠的重重的槌打发泄,他也任凭我的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一直告诉我,他会帮著爸爸好好照顾我们。如今回想起来,他当时不过是个才上大三的孩子,他从没有背弃他的诺言,我的整个青少年成长期他都像一盏明灯,在信仰的执著及为人处世上成为我的榜样。
1980年他来到美国,五年后我也负笈来美。从我来到美国的第一天,他几乎每天都会拨通电话给我;其实我们都已各自有了家庭,但兄弟畅谈的欢愉仍像是当年我们同住一间小屋时的感觉。我们兄弟俩曾多次想过联手创业,但始终未曾付诸行动;适逢1992年美国经济衰退,我们兄弟俩先后遭到被裁员的命运,因此两人决定放手一搏,先顶下一个店面,再以此为基础发展贸易,但毫无商业经验的我们始终摸索不出门路,两个拥有高学历的兄弟仿佛坐困愁城无法施展。我常向他抱怨我们兄弟俩的际遇为何如此,而他总是充满信心的安慰我,无论他是否忧虑,至少他从未流露在眉宇神色间。在每天长达十四小时的工作中,我们从未计较过时间和工作份量的分配,都希望自己能多分担一些,尤其这是一个现金收入的生意,我们兄弟俩从未在金钱上有过任何猜忌。虽然那段时间我们的收入远不及上班时期,工作份量亦相当沉重,然而在朝夕共事的过程中却从未发生口角,他一直用他坚定的信心让我相信我们会走出阴霾,而我一直也以“心疼英雄”的心情尽可能把事情扛下来做。后来我们又各自回到专业的职场上有不错的表现,对我们而言那是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我们却非常珍惜那段彼此扶持的岁月。这份情感让我们在台湾的老父亲深感安慰,也让周遭的朋友羡慕这段深挚的兄弟情谊。
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活愈来愈好,而他的两个孩子在学业及工作上也表现优异。就在九月十日我还在电话中告诉他,再不久,他就可以做他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辞去工作,全时间奉献给主和教会。言犹在耳,我却被迫面对他突然的消逝。那几天我一家家医院去找他,明知希望渺然却不肯放弃,焦急等待每一波释出的伤患名单,每次都在义工轻拍我的手臂及安慰声中让我坠入更深的痛;当我向警局报告失踪人口,需要填写长达十页的表格,我惊讶于自己对他的资料竟是如此熟悉,原来那一同成长的轨迹早已嵌入我的生命历程中。
工作之余,我在华人社区主持一个广播节目,近十年来,曾在节目中多次和听众探讨如何面对生与死,以为自己已经能坦然面对了,哪里知道在刹那间手足被斩断的椎心之痛却使我根本无法承受。事件发生之来,我完全忘记自己是一家之主的“成人”角色,一想起这一场人间悲剧让我顿失手足,我就无法克制心中的悲痛,那时我只想到自己的角色是“弟弟”,痛心自己的成长历史被烧毁,扶持力量被炸碎。这些日子我和老父亲通电话时,都是强作镇定,因为我父亲总是说:“老大走了,我是把他葬在心头啊…。”而我与兄姊通电话时,却都是未语先落泪。
中学时读到袁枚的祭妹文曾感动莫名,为何兄弟姊妹间,可以存有那麽深厚的情感,我没有袁枚的文采能将这份兄弟情谊表达于万一,但我失去长兄的心情与袁枚丧妹的感怀又岂有二致。萍姐浩哥即将来美参加大哥的纪念告别式,又适逢中秋节,这是我们手足各自成家后第一次可以于中秋月圆时再聚首,一同回忆儿时于中秋夜把玩月饼盒中的金丝及头戴文旦皮的情景,只是大哥不在了,小时月饼一分为四刚刚好,如今叫三个弟妹如何吃?时间会冲淡悲痛但手足已断我岂能再完全?但就像淮河汉水一日不断流,这份手足之情决不会因大哥不在而稍减‧ 可是我又多么希望能与他再续一段兄弟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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