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江 汉 草根驻纽约特派员

以往我总是天天或是隔一天就给老爸打个电话,他是一个极有反应的老人,而且一向耳聪目明,是个很容易有来有往的老人家。 即使这些年每次电话中他的谈话总是一再重复同样的事,我也陪著他回答那些重复的事,但去年当他进入九十五岁以后,他的听力急转直下,无论我怎样在电话这端嘶声呐喊,但电话的彼端参杂著超大的电视声响,他就是听不见并说:“你是那位啊? 是小子吗? 我听不到啊! ”,简直完全没法沟通,我每次都是在气结中挂上电话! 因此开始减少打电话,只能透过姊姊天天去看他时告诉他我的近况,同时让他知道我虽没打电话却是常常惦著他!

这次返台的第一天看到他,吓了我一跳;因为发烧刚从急诊室出来的他,以往的神采全没有了,与子女用餐抢著请客原本是他天天最大的期待,但整个用餐期间他都无精打采又不想说话,最惊讶的是当我去付帐的时候,他竟没跟我抢? 我想这下可‘代志大条’了,甚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该不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因为发烧几日没洗澡的他,身上已有些味道,裤子上也有一片片的尿迹,就决定帮他洗个澡。 老先生多年来不愿人服侍也不让我们请看护,说是多一个人不方便,怎么可能会让我替他洗澡? 当然是坚决不肯! 说他可以自己来。 无论我怎么劝他,告诉他我可以从头到脚好好的帮他洗洗、有些他搓洗不到的地方我可以帮帮他、又说他不用不好意思,他可以穿著裤子洗,好劝歹劝、连拉带扶都没有用,他依旧坚定的坐在他的椅子上动都不动,也不理睬我。 最后老先生丢下一句话:“我还没成废人不需要你帮忙,为何你要强逼我呀!”,我僵在那也说不出话来。 我等了一分钟后,蹲在他身边温柔的告诉他:“老爸啊! 我在美国与岳父母同住,一个卧床、一个身体还没你好,我都没让他们身上有一丁点的味道,年老了有子女在身旁服侍多好啊! 有一次老岳父拉肚子,来不及走到浴室拉了一身,他背著我,我替他冲洗,从臀部一直擦到两腿、两脚间,他也害羞的很,可是都乖乖的让我替他洗干净,我那时就在想,希望有一天能替自己老爸洗个澡,这是我的心愿啊! 我不能常回来陪你,就想替你洗个舒舒服服的澡,你也可以睡个香甜好觉! 你能不能替我完成心愿啊!”,“ 你不是老心疼我照顾老人辛苦? 这一次帮你洗个澡,我在心态上就能完全平衡了啊! ”,并且跟他开玩笑说 :“你从小帮我洗澡,我都让你看光光,有啥好难为情的啊? 你就答应我一次嘛!走啦!走啦!”。 这时,当我再度用手扶他,他竟顺从的跟著我一路走向浴室。 事后我想,他之所以愿意被说服‘委屈就范’,还是因为他爱儿心切! 不忍让我失望, 一方面的确有颜面顾虑,其实最主要的,即使他老了! 他还是怕麻烦孩子!

进到浴室后不知为什么? 我雀跃不已但又小心翼翼,深怕稍有不慎毁了这千金不换的时刻。 在突破了老爸的心防之后,也得重建我个人的些许障碍,毕竟在这个保守家庭中成长的我们,要如何的让老爸不尴尬,我还得要表现的完全自然,是需要些调适的。 刹那间! 不知怎么的,好像我们父子之间的角色互换了,他似乎成了我的‘贝比’,我开始不停的跟他说话,用的全是儿语! 又像是父亲对待不会说话的‘贝比’,一直说些自言自语无多大意义的话,只想和眼前的这人有些爱的互动,并不期求回应的说话方式。 譬如:‘看看你哦!手手怎么这样脏啊? ’ ‘唉呦呦! 这么脏的脚脚,怎么见人哦? ’,‘看吧! 洗头有这么多泡泡多好玩啊?’ 。 又频频问他,‘老先生啊!这样抓头舒不舒服啊? ’,‘ 哇! 这头洗的香喷喷的哦!’,‘这样帮你抠背痛不痛啊?’,我口中还不时的说出以前看的洗澡广告:‘夏天洗澡、要洗热水! 不洗热水、洗不干净!’, 同时还唱起以前的的沐浴乳广告,父子俩一起唱著:‘洗澎澎! 洗澎澎! 我来洗澎澎!’,老爸此时也从刚开始的局促不安到慢慢的放轻松。 当我拿著莲蓬头对他全身上下浇淋时,他的双手也随著水柱的走向自己认真的清洗,我就让他冲个过瘾,虽然水花早已溅湿了我的全身。 在洗澡的全程中他都没有回答我的任何一句问话,却任由我无厘头的自问自答,但我知道他的身心是极其舒畅的,其实我们彼此都知道有一个关口已经突破了,但传统华人家庭中有很多隐藏的情感是不用摊开来说的。

当帮他擦拭完身体替他吹头时,他皱眉躲热风的样子,像极了当年我为女儿洗完头吹干头发时的神情,只是在已过这些年的我忙著培养孩子长大,自己忙著立业的同时,虽说对父母没有缺少的嘘寒问暖,但相形之下还是少了许多的亲密呵护。 在帮老爸梳头时惊觉以往头发甚密的他,如今头皮是如此明显可见,但我还是告诉他说‘让我替你梳一个今年最流行的发型,哇!瞧瞧你!你简直是帅毙了’,他竟然眼睛瞄向镜子中的自己! 模样非常可爱! 他也安静的让我在他背上以及年老干裂的皮肤上搽些乳液,当我的手触摸在他这历经人生风霜的肌肤上时,我是充满感激之心的! 此时的情景对我来说已是人生极致,有个即将进入96高龄的老父亲,愿意让一个离耳顺之年不过只有几步之遥的儿子洗澡,我想我的人生已无太多遗憾!

奇妙的是! 那日洗完澡后的他,病体竟恢复的出奇好,我也趁势替他买了新的轮椅和助行器,当然老先生开始都是先抗拒,而且只相信他手上的拐杖,但长期使用拐杖使得嵴椎弯曲,人都矮了半截;在用了助行器后腰杆都挺直了。 我也帮他克服坐轮椅的不自在,才进一步领会,他这些年因为不肯坐轮椅的抗拒,明知自己走不动的辛苦又不愿被人当成身障之人,就干脆说不想出门以免麻烦子女。 有时候老人的倔强是需要用同理且花点时间去了解的,子女为了年长父母的的固执常常搞得两败俱伤,也许要利用他们的弱点(心疼子女)绕个弯再劝劝,恐怕是方能成功吧。

离台前夕用餐完毕后,因为新购置的轮椅轻便好推,就推他老人家到附近百货公司逛逛,他好奇的东看西看,也不再觉得年老行动不便后是儿女的一个负担。 回到家中,我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将坐在轮椅的他推到浴室门口,说要再帮他‘洗澎澎’。 当他坐好后,这回我更贴心仔细的用块大浴巾替他盖在腰部以下,然后帮他脱衣沐浴;在抹肥皂的同时也替他各个部位按摩一番,这回他更自在的享受这种服务,洗完澡后我将他搀扶到他的椅子上,他一身清爽的坐在那闭目养神,看他一付舒服模样我趁机赶紧问他说: “老先生! 下回我回来可不可以再帮你洗澎澎啊? ”,他竟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还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双手虽然拿拖把忙著擦干浴室的湿地! 感觉上却像是握紧拳头向胸前一举完成任务一般的大叫一声【Oh Yes! 】!

隔日早晨跟他告别时,他特别得意的秀我他用 Walker 用的极好,甚至还表演麦克杰克森倒退走的月球漫步呢,跟一周前我看见他的样子完全不同! 让我充满信心,我告诉他说,他得好好的保重并且听话,三年后我替他主持他的百岁寿辰。 还故意钓他胃口说:“要请得动我这名主持人可没那麽简单哦! 必须在我每次回来时,都得让我替他洗澡才行!” 他羞赧的说:“我自己洗没问题啦!”,但已和那个几天前坐在椅子上坚定不允的态度完全不同了! 真应验了‘老小、老小’这句话! 我还告诉他!从现在起我每隔几个月就回来看他一次,而且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爸鼻! 我要替你洗澎澎哦!”。